請側耳傾聽

 

       你說你不屬於台北,不習慣台北的溼冷冬天,我只是笑笑而沒有作答。

 

       其實我向來也討厭台北的冬天,總下著像是全世界最悲傷的細雨,明明應該是透明的液體的雨,感覺起來卻像灰藍色的毛玻璃,籠罩了整個台北的巨大而憂鬱的透明玻璃蓋,悶窒著一切。溼透了的每雙鞋子,仍然忍受一切毅然地快速移動著,城市的吐納似乎並沒有改變原本的節奏,但是我們都是濕嗒嗒的勉強跟上拍子,不管是心還是身體。

 

       不過,因為很冷,所以有藉口緊緊摟著你趕路,用臉頰感覺你說話吐出來的溫暖氣息。你的瀏海稍微有點淋溼了,一束束小小的、彎彎地貼在額頭上的樣子非常可愛。

 

     「怎麼樣,下班後去喝杯咖啡吧?」午休的時候你一邊啃著排骨便當一邊那麼說著。

 

       看著13樓落地窗外,小小的、蒼白的台北冬季,好像可以拿起來搖一搖,憂鬱就會安靜地紛飛而下的漂亮玻璃球,那裡頭,藏著更多更多小巧的、有溫暖燈光和抒情搖滾的小巧咖啡店,我說它們是“slow motion”,因為那裡面時間的濃度是不一樣的,像是黑咖啡那樣香而濃鬱、緩緩流動的時光,一切都因為緩慢而被徹底地注意了,而那也許就感動了我。

 

       我總放空得漫無目的,小口啜著黑咖啡,伸伸懶腰,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看著小說,偶爾因為一首喜歡的歌而抬起頭來仔細聆聽;你卻不同,即使在是這樣的時空感之下你仍然可以專注快速地處理信件和報表,不可思議啊,不過有無線網路又有續杯咖啡,似乎很方便進行工作。

 

       咖啡店名片上的上網密碼是緩緩流逝的時空裡一道巨大的裂縫,可通往另一邊高速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裡,有個平行同步的台北城,每個人低頭後都成為那個世界的人,抬頭後又回到這個世界的自己,但同時雙方也一直在同一條路上走著、在同一班捷運上坐著,彼此永遠無法明白對方真正的心意。

 

「好,我想要去有麻糬鬆餅的那間。」我吞下最後一口御飯團後那麼說。

 

       離開公司時,天空是紫黑色的絲絨,鑲著無數銀白細雨,柏油路因雨水的滲透變得平滑光亮了,紅綠燈、車燈就著這雨鏡照出了斑斕模糊的細長倒影,此時的台北像是一幅用色大膽的印象派,還像後現代藝術品般突兀地叉上冷酷的東北季風。我們困在下班的車陣中,喇叭聲、引擎聲、雨聲交織成一片音牆般的奇異和諧,熟悉一如往常的城市噪音,我感到非常安心。 

 

       在台北的冬雨中騎摩托車是非常痛苦的事,尤其是當你沒有一雙能夠防水禦寒的手套的話。你的手指會像個忌妒的情人,憤恨不平地傷害你、接著就悲傷地麻木她自己。停紅綠燈的時候,你溫柔地搓搓我抱在你肚子上的冰冷手指,好像我們的手們如果可以互相訴苦的話,我們也就可以和手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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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過幾天我就要去旅行了,自己一個人喔。」說著我叉起了一塊烤的非常漂亮的水滴狀鬆餅一口咬下,把麻糬內餡拉得長長的。

 

       「不會寂寞嗎,沒有我陪你?」你回覆了一封e-mail後隨口這麼問著,因為怕被我吃光而趕緊也咬了一口。

 

       「會啊,但我喜歡偶爾寂寞。」其實我討厭寂寞的,但有時候我們需要寂寞來提醒我們有多討厭。

        那個深夜,飆車離開劍潭,只能漫無目的地騎遍台北,直到眼淚停下。中山北路的橋上可以俯瞰已經打烊的兒童樂園,昏黑的、停止旋轉的木馬們,像極了我對你所有的美麗幻覺,終究是要停止運作的。直走、左轉、左轉、右轉、直走...,每一個路口的隨機抉擇,領著我來到信義路上。

 

       在約莫八年前,這條路上有令人最為動容的、最朝氣蓬勃的整排路樹。那年我穿著嶄新的高中制服,從三重坐上往台北的公車,一路上的風景是鉅細靡遺的都市演進史,直到迎面撞上這面極致的綠,純粹的綠...仿佛我們演進的最終答案就在這裡。最喜歡夏日午後的公車安全島,享受濃鬱的綠光剪影和微風,那是巨大的生命力,隨意卻有自信的生活著,像極了那時的我們那麼生動。然而有一天,這些路樹全被砍掉帶走了,剩下一顆顆令人心冷的橫截面,最後連根帶土也給移除了,景色從此換成了永遠不斷施工、不斷發出噪音的捷運工地。城市迅速地科技進化了,而心卻從未脫離原始。

 

       我總算停在路邊,靜默地,聆聽這些喀啦拉喀啦、嘎唧嘎唧的噪音,不知怎的卻漸漸安慰了我,我掉進一個井然有序而永無止盡的矛盾邏輯裡,就像那噪音那麼規律煩躁卻從未停止,至少它是個邏輯,我唯一的依靠。

 

       吃完了鬆餅,咖啡也酗得差不多了,我們穿上外套,離開這個溫暖舒適的小巧避風港,外面的夜倏地就朝身上壓過來,使勁地架著我們殘餘的一點暖意,終於只剩下冷風的巴掌聲響徹耳際,和紅著臉、吐著煙的彼此。一路上默默無語,牽著的手是熱的,但無力與冷感再次埋伏於所有看不見的陰暗角落,喏,你也發現了是嗎。這城市對我而言是病的,只因它擁有太多黏在我回憶裡的標籤紙了。

 

      我想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只是這樣想著,所有反反覆覆、機械式的噪音竟在那瞬間停止了,像是喀擦一聲乾脆地關上了開關,我驚訝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卻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世界安靜得像是所有生物都已經深深地埋入永凍土,等待下一次的重生。

 

   「欸,我們分手吧。」深卻非常安靜的呼吸著,顫抖的聲音迴盪在我腦海。

 

   「........妳別這樣,為什麼?」你頓住了腳,手還牽著卻開始彷徨失措了。

 

   「因為你其實並不需要我。」而我卻非常需要你,幾乎是乞求著你的每一個關懷的小動作、每一次不經意的貼心,我總為了那一點點像麵包屑般的小事而雀躍。我後來知道了,那並不只對我,你對誰都是這樣,我所佔據的空間幾乎和其他人一樣。

 

   「如果我對你而言不是那個最特別的人,那麼你別再對我好了,好嗎?」淚水一向不是我可以控制的變因,所以我甩開了你的手,就那麼跑了起來。

 

   「妳不要走,喂 ! !」遠遠地我聽見了似乎是這樣的呼喚,卻是異常冷靜的語調,但我已不打算回頭。

 

       模糊不清的腦袋和視線,高跟鞋在一片寂靜中清脆地響著,濺起水花。這次我要用盡全力地跑,逃離台北,逃離手機,逃離你,直到確定開關再也不會打開。

      

       容易藏身其中的都市,就是不管受了怎樣的傷害,你仍可以抹掉眼淚和血污,佯裝成若無其事的路人,在這裡和人擦身而過。所有的故事都正在撰寫,卻沒有人適合閱讀。我跑累了,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深夜的西門町中,大街上店家早已熄燈,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燈火輝煌的攤販小徑,賣滷味、熱狗、賣徽章、娃娃,各式各樣,人潮雖然少了許多,卻有一種更親切的熱鬧,就連我也跟著愉快了一點。我要了一包滷味,隨便買了一張午夜場的電影票就潛入稀疏的觀眾中,一個更牢固的理由不讓自己把手機開機。

      

       我好像是“真的”聽不見了。

 

       剛剛買滷味的時候因為心不在焉而沒有察覺,現在電影已經開始,不僅僅是預告片沒有聲音,連片頭曲都沒聽見。最初的五分鐘裡,我認定是電影院的音響壞了,正猶豫要不要開始睡覺算了,卻突然發現周圍的幾個觀眾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螢幕,不時露出大笑的神情,卻沒有任何笑聲,這樣看來應該不是電影院的疏失,而是我自己的問題。

 

       仔細去聽,會聽見嗡嗡的聲音持續,而且變得越來越大,那是最安靜的環境才獨有的空氣細微震動。我的呼吸聲現在聽起來像是用聽診器靠在胸口上聽見的那樣悶啞而龐大,是真的。我微微一怔地害怕了起來,雖然馬上就要求自己冷靜,但心跳聽起來還是加速了。

       

       回想起來最後一次聽見外界的聲音,是你說的話。

 

       其實聽不見也好像沒有給我帶來很多困擾,我努力地正面思考,卻不明白為什麼我只聽得見你的聲音?還是那聲音其實也是發自於我自己?是我期望著你的挽留,所以在心裡冒充了你的聲音,認為這就是你該說的話,你該求我別走?而你也許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首。

 

       因為並不是一種疾病的緣故,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畢竟耳朵的功能算是正常的,只是只聽得見自己的聲音。也許是在於某種未知的力量下,我的四周被抽去一層薄薄的真空,簡直像在一個自我的保溫瓶裡,空泛的溫暖與極致的安靜。往好的方面看,現在所有的其他事物都由我自己來配樂了,可以給他們加上荒誕爆笑的對白、淒美憂傷的詩句、音效背景。世界只是我當下心情的直接投射,直接反映著我的內在。

 

       迎面來了一對小情侶,約莫高中生的年紀,輕扣著的手和靦腆的互視而笑,因為夜深了而顯得有些倦意的兩人,像是在趕最後一班捷運。女孩面帶愁容地說:「 慘了,回家還得復習英文,明天要小考。」(設計對白)男孩抓緊了她的手,更快步地走,一面回頭卻神色自若地回答:「不要緊的,我們一起留下來重考。」(設計對白)像是放下重擔了般,女孩笑著地隨著他趕路。

 

       我嘆了口氣,呼氣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是在打盹。現實生活裡,我是否也是這樣為你配音?將你放進我的電影中,幫你構思角色設定與對白,滿足自己的小小慾望。

 

       活在自己的電影世界裡其實有點慘,也許是我過於入戲了。

 

       灰色的薄雲飄過我眼前,坐在附近的天橋上喝著不需說話就可以買到的便利商店啤酒,底下的車子不時安靜地呼嘯而過,劃出一道道亮白的直線,我就坐在不斷流動的銀河頂端,帶著微微酒意而覺得身體暖和,心情平靜。遠處的天空不知不覺間已經從濃濃的深夜稀釋到即將天明的淺紫了。不論如何我都想要聽見你的聲音,來自於你真正的聲音,有點低沈但是笑起來卻能渲染四周的聲音,我想聽見你的世界,不只是我的。

 

       帶著這樣的心情,將酒一口飲盡。我撥了通電話給你,響了很久,你終於接起來了。

 

    「喂,是妳嗎?」你惺忪而尚未清醒的聲音,沒錯,我果然聽得見你。

 

    「...恩,是我。」是心在發抖的聲音,我想說出一切,簡單利落地直白。

   

    「雖然我們名義上是男女朋友,但是我要的不止如此,所以我失望了,走開了,可是不論如何我都還是喜歡你,不論是朋友的喜歡還是更多的喜歡都有喔。」

 

    「...我知道的,對不起。我想清楚了,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之前我也很努力地在為妳改變,但現在這樣...是不是算是失敗了?我很抱歉。」你靜靜地說著,仿佛只是在描述一道出奇簡單的問題,不管是誰都看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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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對白,其實我已經全忘了,唯一清楚記得的是自己的哽咽聲,聽起來像一隻困在懸崖上的山羊;你毫無表情的聲音最後也漸漸模糊散去,只留下一團像是鞋底的口香糖般的厭倦。

 

        掛上電話以後,我竟然又聽得見了,熟悉的交通噪音震耳欲聾地喧嘩,卻令我感覺恍若重生。

 

        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台北,新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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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車站的早晨,幾乎空空蕩蕩的東南西北四周,幾個流浪漢沿著牆角蜷縮熟睡著,陽光傾斜而輕盈地熱著我的背影,這座城市雖然因你而帶點憂鬱,但是在這種時刻卻挺會鼓勵人的,用它特有的方式給人一點往前踏步的力氣。在最熟悉的台北景物上釘好了屬於各個時期的我的明信片,然後離開它,才有機會重新思念它。我拉著厚重的大行李箱,買了高鐵票,說要旅行其實是騙你的,其實我早就申請調職到台南。

 

        即將離城的瞬間,我彷彿見到台北的各個小小巷弄,我們成雙的身影彷彿才剛掠過巷口;午後的陽光閃爍,風摟著落葉搖擺,想追上去看個清楚,一個轉角後卻只見那夜大稻埕的煙火正在巨大灰暗的城市陰影下絢爛的不斷綻放。

 

        妳聽,那是釋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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